我的少年一路“偷”来
散文  2016年02月23日  阅读:659

缺少记忆的童年,给我留下深刻的“饿”,于是我的少年一路偷来。——题记

每年的正月初二,我都带着家人赶赴老家,重温亲情。

这一天,三个哥哥和姐姐,以及他们的儿女都会从四面八方,满面春风,热情洋溢地齐聚在二哥家中。好大一家子人,我们共同缅怀父辈的艰辛,感恩故土的乡亲;一起欣赏晚辈的成长,分享家人的成就;也规划人生,憧憬未来……

明媚的春光里,老家年味正浓,那和煦而温软的风,犹如母亲温情的怀抱,抚慰着游子的心。一条条静静流淌的小溪,一道道小草芳菲的小径,小巷小院,老屋老人,亲切而又温馨,勾起了我对少年时苦涩的刻骨铭心的追忆。

(一)

那年姐姐出嫁了,大嫂还没随军,侄女在老家的老屋里出生。懵懂的我寻不见做小叔的幸福,而是无尽的责骂以及侄女洗不尽的尿布。母亲在病床上无奈,父亲成了“男人婆”,我和四哥成了“小保姆”。欣慰的是小侄女喝不完的奶粉都由我代劳了,而四哥却只能在旁边张望,哪怕已经冰凉,哪怕呕心的腥味,却依然甜了我的舌尖,填了我空乏的肚肠。

记得那一次,母亲调好了小侄女喝的奶,或者还有点儿烫,于是把奶瓶搁在床边的梳妆台上,我和四哥紧紧地盯着,好像盯到了嘴里,舌头不断地在嘴唇边打转。看见母亲出了房门,我和四哥不约而同地把手伸向了奶瓶,毕竟是哥哥,奶瓶已经在四哥的手上,他看着我渴望又可怜的样子,把奶瓶递给了弟弟。我拧开奶嘴,迫不急待地倒入口中,来不及知道是什么味道就填进了饥肠辘辘的腹中。我突然抽搐着,奶瓶摔在地上,四哥手足无措地呼唤母亲。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断肠之痛,什么是心绞痛。我很委屈地哭了,四哥哭了,母亲也哭了。

母亲常常会问我:喜欢小侄女不?我说:不喜欢,她有奶喝我却没饭吃!虽然童言无忌,我却一次次地刺痛了母亲的心。是的,我是嫉妒小侄女吃饱后梦中甜甜的微笑,而我却常常在睡梦中饿醒。

那个年代,多少勤劳的父亲,多少勤俭的母亲却无法让自己的幼儿饱餐,让他的身体暖怀。

这一年,我也只是六岁。

(二)

饥饿,陪伴我一起升入了初中。学校离家有一公里多。我成了一位走读生,无论寒暑,风雨无阻 。每天放学之后,我都是与在另一所学校就读的四哥抢食早上母亲留下的,唯一的一碗稀饭。那碗稀饭,安放在一大锅猪食的中央,虽然有溢进的猪食的腐草,却十分珍贵,我也十分珍惜。无论是四哥或者是我,吃完后的瓷碗里总是光滑得洗过一般干净,剩不下一粒米,也留不下一口羹。

那个寒风萧萧的冬天的上午放学的铃声响过,我再也没有像以往那样,迫不及待的、奋不顾身地回家抢食那碗稀饭了,我想留给四哥。因为我知道,连续三天的稀饭都是我吃了,那是四哥让的!我独自趴在课桌上倾听饥肠辘辘的咕嘟,咕嘟声,窗外呼啸的北风,掩盖不了我饥饿中对那碗稀饭的意淫。我坐立不安地在教室里走动,背诵着“三点决定一个平面,两点决定一条直线”。霍然,我眼前那皑皑白雪中缕缕青翠的萝卜叶子下面的萝卜勾引了我。我义无反顾的径直地走在那条直线上。白莹莹的雪,青翠的萝卜叶子,肥美的萝卜在黯黑色的土壤上面让我垂涎欲滴。

这时,我竟然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“孔乙己”:孔乙己一到店,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 “孔乙己,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,对柜里说,“温两碗酒,要一碟茴香豆。”便排出九文大钱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!”孔乙己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,吊着打。”孔乙己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窃书不能算偷……窃书!……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。

就是,窃不能算偷,饿了的人窃一颗萝卜固然也不算偷了。我心安理得地拔起那颗肥美的萝卜,用它那青翠的叶子揩尽泥土,口感清脆,甘甜。我一边观赏“原驰蜡象” ,一边联想起,“风萧萧兮,易水寒”,也不觉得冷了,倒有些意气风发的豪气来。

远处同学们正陆陆续续地赶回学校,我快速地啃着萝卜,来不及嚼就咽了。一大块的萝卜哽在我的喉头,上气不接下气的,似乎要死的窒息。我终于感受到吃饱的滋味了。心想,即使就这么撑死,也是值得的。

这年,我十一岁。

(三)

那个时代,乡下的孩子固然见过猪跑,但猪肉的味道却是猪八戒吃人生果,囫囵吞枣。

由于我的母亲长年在病床上,所以大哥二哥从部队回来探亲,姐姐或者亲戚来看望母亲,都会割两斤猪肉,加上四块豆腐作为礼品。这样的日子,对于我和四哥来说就是过年。父亲做得一手好菜,这时候也是父亲难得展现厨艺的机会。

那一次,父亲在灶头上忙碌,四哥在旁边帮手,我在灶下烧火。父亲偶尔走出了厨房,我和四哥的目光顿时聚焦在那盘“豆腐煮肉”上。鲜活的猪肉,香喷喷的,那汤,也油啧啧的,真的太勾人了。四哥偷夹一块放入口中,向我做了个鬼脸,父亲的脚步已经听见,我即没有偷吃的空间也没有了时间,心想:这如何是好啊!

我急中生智,说时迟那时快,我用稻草捋捋火钳上的灰尘。只见,蛟龙出海,直抵要的,一股青烟和着烧焦的肉味沁入我的心脾。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送入口中,嘴唇立刻烫起了血泡,鲜活的猪肉合着唇血一起吞了下去。 那痛,那鲜,那嫩,那甜,永永远远地铭记在我的心中。数十年来,我吃遍大江南北,吃遍欧亚非洲,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猪肉了。

这年,我十二岁。

(四)

深秋,淫雨戏残荷,寒风冷败柳。

空旷的田野里一片茫茫的稻茬,偶尔几株剩下的稻子,折着纤细的腰,在秋风中轻轻地摆动,似乎提醒路过的人们,它的穗,沉重而又饱满。那一哇荸荠地里,白白地盖了一层倒伏了荸荠杆子,好像给地底下的荸荠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。老家的荸荠,有的像布朗李那么暗红,有的想樱桃那么殷虹,脆甜,脆甜的。

放学回家的我,看见家中来了一位客人,桌上搁了一篮荸荠。我暗喊一声:不好!是否昨夜伙同玩伴偷荸荠案发了?于是我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张望,窥探着父亲的声形,以判断逃避责罚的途径。我还是被父亲嚎了回去,没看见父亲原来那严厉的嫉恶如仇的门神一样的冷峻,手脚也就不那么颤抖了。我走进家门,那位阿姨笑容可掬地牵住我的手,一边塞给我荸荠,一边笑对父亲说:“这孩子真聪明,又会读书,即使偷荸荠也能偷出技术来”。这时的父亲,似乎有点儿和蔼的样子。他直接地告诉我:“你把你怎么偷荸荠的办法告诉阿姨。阿姨家那么多的荸荠如果一次性翻出来,卖不了的就会烂掉,她想卖多少就翻多少。”。这会儿,我安心多了,似乎还有点点的得意感。

我把平日里观察到的荸荠生长的规律,连比带划地告诉阿姨:荸荠生长在松软肥沃的“田肉(腐土)”与坚硬的“田格(硬土)”之间,晚上翻荸荠只要顺着杆子淘掉上面的腐土,用指尖就着下面的硬土横抠,感觉是荸荠就用指尖顶一下,顶到脆的是荸荠,硬的就是石头,周边的荸荠就能一个不剩地翻出来。阿姨很有心得,开心愉快地走了。晚上,父亲的给我讲起了“不食周粟”的典故,父亲最后告诫我,说:“男子汉,当不为升米而折腰!”,感动于父亲对我不加责罚。我谨记着父亲的教诲,浮想起自己未来的形象,睡在父亲宽厚的怀抱中!

这一年,我十三岁了。

(五)

最后一次偷吃 ,离不开我与四哥同胞间的默契。每每想起,我都会痛心疾首,也刻骨铭心。

那是姐姐回到家中,给母亲送来一只猪心补身体。母亲在烧火,父亲把猪心炖好了放在灶台边的菜厨里,我和四哥彼此紧挨着,你一片我一片地偷着撕着吃着噎着。等到吃饭的时候,一个硕大的猪心没了,只剩下点点油花儿的汤。姐姐看见了,挽起两个弟弟的头轻轻地抚慰,她伤心地哭了;母亲默不作声,眼角上的泪花,始终不肯掉落下来;父亲那饱经风霜的脸颊上,一股热泪滚滚而下。这是我和四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父亲的眼泪。我和四哥茫然地对视,我感觉到四哥的身体也在颤抖,我的心被姐姐的哭声刺痛了,那是痛彻心扉!

这一年,我已经十四岁了!

姐姐的哭声,母亲那滴不肯掉落的眼泪,还有父亲脸颊上流淌的热泪,直到我走出家门求学的那一刻,才懂得,才懂得那是风雨人生中亲人的热望,那是父爱如山的嘱托!

少年中的我还有许多偷吃瓜果的行为,也偷偷地为家里和邻居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,有烧水的“热水器”,有用热水孵化小鸡的“孵化器”。窃就是偷,偷就是窃,任何偷窃的行为都令人不耻。因为饿,我有过不耻的少年,却知道了“不食周粟”的尊严;因为饿,我奋发图强,励精图治,获得了丰满的人生,也痛恨那种束缚人思想与创造的制度,惋惜那种无知却周而复始的劳作方式;因为饿,我懂得了尊重任何因为生存权的行为,同情那些被生活遗弃却仍然努力着的人们。

依立在破败了的老屋门前,我感慨万千。父亲的英容笑貌,母亲清瘦善良的容颜历历在目,已经丰富了生活的我,深深地记起父亲博爱的教诲,记起哈弗商学院的老院长在课本扉页上那语重心长的字眼:

人的一生只做一个企业经理、银行家、学者、企业家、掙许多钱是不够的。除了事业上成功之外,你们还应设法帮助许许多多被生活遗弃的善良人。

——哈弗商学院院长麦克阿瑟